这是一棵桢楠,其年龄已然逼近四百岁。它屹立于赣州市赣县区白鹭村的坡地上,从清朝初期一路沐雨栉风走到今日,看尽沧桑,品尽孤独,依然不喜不悲、不卑不亢。向上生长和执着守望,是它的使命。
与这棵桢楠相遇时,一场暮春的雨水不期而至,仿佛黄公望隔着时空泼落的墨汁,于是,白鹭村瞬间成了另一幅《富春山居图》。我看见鹭溪河的光影沿着兴复堂、恢烈公祠、书箴堂的飞檐翘角攀爬上来,我听见风在后龙山上用客家方言唱歌的声音,然后,它轻手轻脚走过礼卿堂、太守敬公祠,唯恐惊醒什么。
看不出桢楠的表情。那么多枝条探向四面八方,那么多新叶如同聚会的蝴蝶。我在想,这些枝叶,是白鹭村一代代游子的乡愁所织成。树下,石径蜿蜒,像一根牵拽着时间的纤绳,而桢楠是一个拉纤者。我眼前的桢楠,分明就是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代言人。 此刻,我和桢楠俨然成为一个整体。桢楠的根须在泥土里描绘一座村庄的版图,我的视线在扫描一座村庄的建筑传奇;桢楠在努力把身体交给天穹,我在努力解读钟氏一脉以白鹭村为中心写下的时间简史。
文字说明如同一块压缩饼干,递给我一张张枯燥的平面图。也无妨,且去打开那些斑驳、笨拙的木门。吱呀声中,白鹭村的八百多年光阴鱼贯而出,像徐徐展开的扇面,深邃而辽阔。画面上,有村民烧灯塔、抢“打轿”、打制“擂茶”、迎彩灯、表演木偶戏的身影,也有长者正在公祠里谆谆教诲晚辈:“人情要长,数目要短;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咿咿呀呀的唱腔中,传递着东河戏的温度和深情。据说这个发端于明朝嘉靖年间贡江一带的剧种,与白鹭村的钟崇俨一家人密不可分。钟崇俨生活在清代乾隆、嘉庆、道光、咸丰年间,他为官清廉,喜欢昆曲,为东河戏的起源和传播作出了不小的贡献。透过历史的罅隙,我在想象,那个叫钟崇俨的白鹭骄子该是怎样的妙人。
人到中年,我方才豁然开朗,静水深流,沉寂间往往隐藏着更宏大的叙事。白鹭村里曲曲折折的石头巷道,收留着往来者的脚印、声音和心跳,我只是来重温人间的悲欢离合。一座座缄默的建筑,是站立起来的古籍,等待我细细阅读。白鹭起落处,山青水绿,钟邦悟为民治疗疑难杂症、钟正瑶修筑河堤、王太夫人乐善好施的故事,犹如一颗颗饱满的稻谷,迎风摇曳。
自然,桢楠目睹了这一切。它是游子心目中的地标,也是钟氏一族的庇护者。无论得与失、成与败、兴与衰,桢楠波澜不惊地用树冠撑开一把挡风遮雨的伞。船只在河流上漂泊,马匹在驿道上扬起惊尘,鸟群在故乡和远方之间频繁传递书信、乡音与思念。坡地上,桢楠一边继续生长,一边耐心地记录着一座村庄的新旧故事。
树下,时光荏苒,四季更替。我这个过客,良久驻足,与这棵桢楠对视。它的身体里包容了风雨、雷电、爱恨、生死,再多的不公、怨艾、愤懑、委屈终究被稀释了。其实,万物的一生,就是跟时光进行和解的过程。桢楠不言,却云淡风轻地诠释了大道。
一口椭圆形的池塘珍藏着桢楠的影子。雨丝如羊毫,涟漪与树影协作,不断改写着画面。卞之琳曾经在《断章》里写道: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。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,你装饰了别人的梦。”我沉醉于类似的情境之中,与一棵桢楠缠绵不休。
桢楠为白鹭村的风景添着锦绣之笔,白鹭村的钟氏儿郎也为桑梓留取丹心。二者是那么默契,又是那么绵绵不绝。我读到了一组数据:明清两朝,白鹭村拥有秀才五百六十八人、文武举人十七人、知府和知县六人;作为赣南规模最大、保存最为完整的客家古民居村落,白鹭村现存六十九栋古建筑,它们大部分建于清朝中晚期,总面积将近六万平方米。可以说,我眼前的这棵桢楠阅尽古村的荣辱冷暖。
最值得桢楠骄傲的是,它是红军“白鹭会议”的见证者。1931年7月,国民党以重兵对中央苏区发动第三次“围剿”。9月初,正值反“围剿”关键时刻,毛泽东、朱德在白鹭村的福神庙主持召开了红一方面军军团长以上干部会议,总结了前几仗的经验教训,作出了彻底粉碎第三次“围剿”的战斗部署,发出了向高兴、老营盘守敌进攻的命令。这福神庙与桢楠是近邻,它们都是特殊的历史老人。
在桢楠的凝视下,我徜徉于一座座祠堂、民居间,像归来的燕子,时而啁啾,时而机灵地打量着四周的变化。宁静可以营造大美,人世忽然变得简单,如同几笔淡淡的水墨,自有万千气象。在宁静的小巷间,我越来越觉得桢楠就是白鹭村的一个长者。儿郎们远征时,它居高目送,殷殷之情跟着鹭溪水追逐;儿郎们归来时,无论是功成名就,还是狼狈落魄,它以宽大的胸怀一一接纳。树下,依然有那个永远守望游子的家。
潇潇雨声中,我在一座古民居的木椅上落座,茶几上放着一碟玉兰片、一杯热茶,一种回家的感觉扑面而来。我分明找到了根,那么踏实地品香茗、话桑麻。尽管一旦梦醒,我明天依然要归位都市,像火车一样运行于既定的轨道,但此刻,我愿意以游子的身份回到白鹭古村,心地纯粹地指认故乡。
步出老宅院,衣袖间依然飘着茶香和玉兰片香。我无意间往后龙山方向望去,那棵桢楠树正安静地与我对视。我忍不住心潮激荡,那枝繁叶茂的样子,那不怒自威的气势,那江水抱月一般的沉静,多么让人温暖,多么让人励志。
广袤的大地上,有多少棵这样的树,正默默等待在我们各自的村庄。
□ 彭文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