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唯一上锁的一个桌子的抽屉深处,静静躺着一个小本子,边角微微卷起,却依旧红得鲜明,恰似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,承载着父亲留给我全部的念想——那是一本鲜红的党费证,是时光赠予我的珍贵礼物,更是父亲精神的延续,在岁月的长河中闪烁着独特的光芒。
还记得那年端午,父亲带着母亲,从修河中游那座依山傍水、优美如画的小县城,来到我工作的浔阳古城。我们围坐在餐桌前,剥开裹着清香粽叶的粽子,欢声笑语填满了整个屋子,那温馨的场景,成了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端午佳节。从那以后,端午节在我心中,早已悄然化作了永恒的父亲节,承载着我对父亲无尽的思念。
那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,仿佛老天也在为即将到来的悲伤酝酿哀思。
我工作的浔城与父亲生活的故城,不过百余华里的距离,在地图上不过短短的一段线条,可这短短路程,成了我与父亲天人永隔的距离。那时,父亲病重,却依然叮嘱家人别因他耽误我工作。新成立的市有线电视台正是忙碌的时候,我一人身兼数职,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。
后来,借着回老家采访的机会,我终于能去探望他。走进病房,映入眼帘的是骨瘦如柴的父亲,唯有那双手,依旧厚实温暖,仿佛还带着往日的力量,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依靠。
父亲平日里与同事朋友谈笑风生,妙语连珠,总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。然而面对我,他却不苟言笑。在他严厉又慈爱的目光下,我从未像那天那样,长久地握着他的手。当年我投笔从戎,满怀壮志地踏上征程,告别家乡与亲人;或是前些年举家外调,面临生活的重大转变,都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。父亲似乎也有预感,没有甩开我的手,那一瞬间,千言万语都在这无言的紧握中流淌。
以前每次回家,总能看到父亲那挺拔的身影。他总是背着双手,戴着破旧的黑框近视眼镜,镜片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。头年初夏,父亲和母亲来浔城小住,每天傍晚,他都会带着母亲绕甘棠湖散步。湖边的垂柳随风摇曳,湖水波光粼粼,倒映着天边的晚霞。
有次回来,他笑着调侃:“你妈跟我走了一辈子,连散步都没学会,老是急匆匆地快步走,追得我一身汗。”
有一天,妻子带回一对活泼可爱、歌声悦耳的小花鸟,小巧的身躯在笼子里欢快地跳跃着,想着能给老人家增添些乐趣,让他们的生活多一些色彩。可没过多久,一天傍晚我回家,我发现父亲神色凝重,满脸的自责与失落,眉头紧锁,眼神中充满了愧疚。一问才知道,他喂鸟时粗心,没关好笼子,鸟儿飞走了。我连忙安慰:“爸,就当您做善事放生了!”父亲抱起因失去玩伴而哭泣的小孙女,自责道:“爷爷老得没用啰!”
那年端午节后,父亲去庐山大厦旁的姐姐家小住。有一天,一位外地老游客不慎将相机掉进溪水里,年逾古稀的父亲二话不说,挽起裤脚,踏入溪水中帮老人捞起相机。这一善举,让他感染风寒,引发慢性肾病,从此一病不起,生活的轨迹就此改变。父亲躺在病床上,身体日渐虚弱,却依然强撑着微笑,安慰着我们,不让我们担心。
在医院里,父亲总是闹着要出院,生怕给我们增添负担,哪怕自己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,眉头紧皱。我想着去做兼职多挣点钱,好让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疗。他却坚决反对,说作为党员,不能做影响不好的事,不能因为个人利益而违背原则。
回溯父亲的一生,少年时,他告别赣州于都老家,那里的红土地孕育了无数英雄儿女,承载着父亲儿时的回忆。他跟着爷爷来到修河流域,靠着水上运输、扎放木排和捕鱼艰难谋生,在风雨中讨生活。
青年时,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,他在林业部门辛苦工作,不辞辛劳。有一回放长龙木排,突遭暴风雨,狂风呼啸,暴雨倾盆,巨浪滔天。父亲被巨浪卷入排底,母亲在小船上惊恐大哭,以为失去了他。可没过多久,他竟从水底奋力挣扎而出,身上布满了伤痕,依然继续与风浪搏斗。
父亲在修河先后救起过20多人。其中有黄姓人家,砍柴归途小船沉没,一家三口都被父亲救起。可后来在街上相遇,对方却形同陌路,仿佛从未有过那段救命之恩。我跟父亲提起这事,他只是淡淡一笑,仿佛那些善举,本就是他义不容辞应该做的,无需回报,也不求铭记,他的善良和无私深深感染着我。
因为家境贫寒,父亲没进过学堂,却靠着勤奋好学,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对知识的渴望,在劳作之余,向识字的人请教。他曾长期担任基层单位领导,还能执笔记录会议精神和工作业绩。作为一个老党员,他任劳任怨,以身作则,多次被评为全县先进工作者,还荣获江西省劳动模范称号。
半个多世纪,父亲心心念念着回赣南老家看看,这个愿望一年又一年被搁置,为了抚养我们七个子女,他耗尽了全部心血,将自己的青春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这个家。他省吃俭用,只为了让我们能吃饱穿暖,接受良好的教育。
泪眼模糊间,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记得我们家下放在修河中央的沙洲上,那里的沙滩柔软细腻,河水清澈见底。父亲用那双宽厚的大手,托着我学游泳,他的手有力而温暖,在水中打着拍子教我唱《东方红》。就是这双手,历经无数磨难,帮叔叔成家;抚育我们七个兄弟姐妹长大成人,教我们做人的道理,让我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工作。
近一年,父亲强忍着病痛,不愿打扰我们工作,独自默默承受着一切。他躺在病床上,看着我们忙碌的身影,眼神中充满了心疼与不舍。等我匆匆赶回家时,他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。
我四处寻找,想留下些父亲的遗物作纪念,可他一生清贫,除了那本鲜红的党费证,身无长物。那本党费证,成了他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。我默默地向父亲单位的党支书,补交了他重病期间拖欠的三个月党费。我知道,这是父亲的心愿,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。
我把那本党费证带回浔城,与我的党费证珍藏在一起。每个月交党费的时候,我仿佛都能看到父亲那充满期望的眼神,听到他的谆谆教诲,激励着我像他一样,做个正直善良、乐于助人的人,传承他的精神,延续他的品质,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定前行。
□ 李曜位